服装业爆发式增长后,先富起来的温州某些方面正在落后,反向转移、服装定制,如何走转型之路?

      |      2024-12-19 20:14:10

  本文刊载于《三联生活周刊》2019年第23期,原文标题《温州服装:辉煌过后如何转身》,严禁私自转载,侵权必究

  文/张从志

  摄影/刘锋

  温州服装以男装为主,尤以中高档西装见长,在过去20多年的时间里积累下深厚的产业基础,配套体系十分发达。面对服装业不可逆转的转移趋势,强大、完整的产业链构成了温州服装应对竞争的信心来源。然而,产业基础并非坚不可摧,它的核心要素是人。比起订单外流、企业外迁,对产业工人和人才吸引力的丧失,才是最困扰温州服装的命题。

  庄吉服饰有限公司总经理吴邦东在智能生产车间,该项目2015年上马,实现了服装生产全流程的自动化

  从温州市区出发,走瓯江北岸的温丽高速,沿江溯流而上,一个小时左右便到永嘉县桥头镇——一个被称为“中国纽扣之都”的小镇,最多时占据了全国纽扣市场80%以上的份额。要理解温州服装,这里是必不可少的一站。

  桥头镇坐落在河谷之中,四面环山,穿城而过的姑溪河两岸都是统一规划的工业园区,大大小小400多家纽扣厂,以及纽扣产业延伸出的拉链、树脂、机械设备厂星罗棋布,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塑料味,一下高速就飘入鼻中。

  陈纪是桥头镇纽扣商会的会长,自己也经营着一家纽扣厂。他今年47岁,戴一副有框眼镜,穿黑色白点Polo衫,运动鞋,个子不高,皮肤黑黑的。1995年,他从杭州大学毕业后回到桥头,头几年在父亲创办的金融服务社里工作,后来遇上亚洲金融风暴,镇上储民疯狂挤兑,服务社被并入农村信用合作社。陈纪只好进了家里的纽扣厂。父亲在80年代做纽扣批发起家,创办了这家小工厂,陈纪接手后赶上服装业爆发式增长的年代,工厂规模不断扩大。

  纽扣是个不起眼的小生意,便宜的几分钱一粒,贵的也不过几块钱,作为中国最大的纽扣生产基地,整个桥头纽扣的产值不过三四十亿。但早些年,桥头人中间流行一句话:做纽扣极为赚钱,却不是夸大其词——那时一粒纽扣的利润是成本的三四倍,而且全国各地的货车都在厂门口等着,不愁销路。鼎盛时期,桥头有1000多家纽扣企业,几乎家家户户都在做纽扣。

  陈纪带我参观了他的纽扣厂,在一栋五层的建筑里,二层以上都是生产车间,到了午饭时间,车间里只有零星几个工人,大小纽机一字排开,顶上的漏斗状容器里放纽坯,地上的袋子里接满了刚加工好的、沾着碎屑的纽扣成品。工厂有100多名工人,一个人可以照管6台机器,每年生产近15亿粒纽扣,可分为树脂、电镀、金属、贝壳、果实等品类,如果再从规格、样式、颜色细分,加起来有数百种。这些纽扣样品在陈纪的会议室里摆了整整一面墙。

  桥头是中国最大的纽扣生产基地,占据了全国一半以上的市场份额

  如今,桥头仍供应着全国一半以上的纽扣市场,每年有数百亿粒纽扣从桥头运往全国乃至全球各地的服装工厂。女装厂里的纽扣千变万化,男装厂的纽扣种类则少得多。不过,男装对纽扣的需求并不小。通常来说,西装,尤其是双排扣西装使用的纽扣最多,有十几粒;衬衫次之,用七八粒;裤子只用一两粒。从这个层面看,纽扣已经不折不扣地成了服装业的晴雨表。有时候,陈纪通过订单的变化就能看出某家服装厂的生产近况,这被他当作客户的商业秘密,不能为外人道之。

  在桥头镇东南约80多公里外的平阳县,吴邦东也是陈纪的客户。吴邦东是庄吉集团的CEO,温州有名的“老服装”。1996年,他从电器行业跨入服装业,与陈敏、郑元忠三人组建了庄吉集团,并出任总裁。此后庄吉历经沉浮,唯独他留守至今。2015年,庄吉破产重组后,吴邦东从股东变成职业经理人,也就是他自嘲的“打工仔”。今年55岁的吴邦东中等身材,面目慈和,身穿当季的新款亚麻西装,灰色西裤,内穿深蓝色衬衣,显得儒雅、精干。

  庄吉主要生产中高档商务男装,用的纽扣价格相差很大,便宜的几毛钱一粒,贵的几十块一粒。贵的纽扣往往会被缝在从意大利、英国进口的高端面料上,得以出入各种正式场合;便宜的大概只能寄居国产面料,主人可能是某个初入职场的新人,狠下心来置办了人生第一套西装。

  据温州市服装商会(以下称“服装商会”)的不完全统计,温州共有2700多家服装企业,其中1900多家服装制造企业,800多家商贸流通企业,男装占到了约70%,女装、童装占30%左右。温州服装形成了这样几个特点:以男装为主,又以精品西装见长;以中小民营企业为主,分散在温州各个市县;几乎所有的服装厂都用桥头送来的纽扣。

  从桥头到平阳县最快的交通方式是高速公路,如果不堵车,桥头的纽扣一个多小时就能进入吴邦东的服装厂。整个温州市被这些密集的高速公路网连接起来,这里的高速修建得比中国其他大部分地方都早,你甚至能看到双车道的设计,温州的出租车司机对高速公路总是不停地抱怨。在他们的印象里,好像每个月都有高速在翻修、封道,沿途那些破败、寒酸的老建筑也令他们不满意,料到它们会给初来乍到的外地人留下不好的印象。当然,最头疼的还是自己越来越难做的出租生意——他们已经察觉到,“先富起来”的温州在某些方面正在落后。

  桥头纽扣商会会长陈纪在他自己经营的纽扣工厂内,纽扣主要依靠机器生产,对劳动力的需求相对服装厂较小

  这两年,纽扣生意也不好做,陈纪奉行的理念是少亏为盈。市场不景气,下游服装厂对供应链不断压价,加上成本上升,纽扣的暴利时代早已成为历史。转移?转型?这些问题困扰着包括陈纪在内的很多企业主。他不久前刚去北京参加了一个会议,考虑到偶尔会有孩子、老人走失的现象,他和专家们还在琢磨怎么往纽扣里植入GPS定位功能,以图提高纽扣的附加值。

  纽扣业的另一大变化是国外订单明显增多。陈纪以前接的主要是国内工厂的订单,但前两年,国外订单已经超越了国内,目前占到了约六成。纽扣体积小,容易运输,发货通常用快递,一个标准纸箱就能装下十几万粒,物流成本不算高。更主要的原因是,桥头的纽扣价格仍是最低的,东南亚、孟加拉的服装厂也愿意不远千里来采购。这种变化映射出的是中国服装产业的加速转移,温州服装面临着同样的问题。

  2006年,桥头纽扣行业发展正盛之时,陈纪就去了越南,他已经预料到日后成本不断上涨的趋势。但到越南一考察,他发现当地工人工资虽低,只有国内的五分之一到三分之一,但工人素质普遍较低,管理成本很高。陈纪打消了出去建厂的念头。后来,又有朋友在埃塞俄比亚办了服装工业园,邀请他去设厂,他觉得太远,不想再折腾。年轻时,陈纪也和很多温州人一样,在生意场上四处出击,做金融,投地产,生猛果敢,但现在,他已经习惯了桥头的生活,纽扣厂赚不到大钱,他就把精力投到了商会里。

  不过,纽扣生产以机器为主,不需要大量人工,相比陈纪来说,劳动力成本上升带给服装企业的焦虑感更加强烈。吴邦东告诉我,庄吉的工厂现有800多名工人,往年流动率在三成左右,要找一个工人保底工资在3500~4000元,普通学校毕业的本科生也不一定能拿到这个数字。而技术工人的工资更高,一名车工的工资七八千,已经超过了办公室里新招的硕士生。即便如此,招工难仍是常态,温州服装业依赖外来务工人员,但这几年到温州打工的人越来越少。嘉韩实业有限公司副董事长叶洁告诉我,如今产业工人的流动常常是以班组为单位的,哪个工厂出价高,整个班组就跳到哪里去,流动越频繁,说明市场上的劳动力越紧张。

  除了劳动力价格上升,还有土地、环保、安全、税收等,服装厂的综合生产成本不断上涨。在这样的情况下,订单外流已不可逆转。地处永嘉县的东蒙集团主要业务是做ODM(原始设计制造商,即贴牌加工),工厂有2000多人,年产量约130万套(件)。服装商会会长、东蒙集团董事长池慧杰告诉我,订单外流其实很早就发生了,东蒙早年为英国知名品牌玛莎服饰加工西装,每年10万多件,但2008年前后,玛莎就把订单转移到了山东的工厂,到2014年又去了柬埔寨。